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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 搅欢场醉汉吐空喉  证孽冤淫娼烧炙手

  按:长福、匡二同行至四马路尚仁里口,长福自回样发吕宋票店复命。匡二进弄至杨媛媛家,探听主人李鹤汀虽已起身,尚未洗漱,不敢惊动。外场邀匡二到后面厨房间壁帐房内便饭,特地墩起一壶绍兴酒,大鱼大肉,吃了一饱;见盛姐端一盘盛撰,向杨媛媛房里去,连忙趋前,谆嘱代禀。

  少时,传唤进见,李鹤汀正和杨媛媛对坐小酌。匡二呈上陈小云书信。鹤汀阅毕撩下。匡二仍即退出。饭后,轿班也来伺候。匡二私问盛姐,有甚事否。盛姐道:“听说要去坐马车。”

  匡二只得兀坐以待,不料待至三点多钟,尚未去喊马车。

  忽见姚季莼坐轿而来,特地要访李鹤汀。鹤汀便知必有事故,请姚季莼到杨媛媛房里,对坐闲谈。季莼说来说去,并未说起甚事,鹤汀忍不住,问他有甚事否。季莼推说没事,却转问鹤汀:“阿有啥事体?”鹤汀也说没事。季莼道:“价末倪一淘到卫霞仙搭去打个茶会,阿好?”鹤汀不解其意,随口应诺。

  椎杨媛媛在傍乖觉,“格”声一笑。季莼不去根问,只催鹤汀穿起马褂。因相去甚近,两人都不坐轿,肩随步行,同至卫霞仙家。一进门口,即有一个大姐迎着笑道:“二少爷,为啥几日天匆来?”季莼笑而不答,同鹤汀一直上楼。卫霞仙也含笑相迎,道:“阿唷!二少爷唍,耐几日天关来哚‘巡捕房’里,今朝倒放耐出来哉!”季莼只是讪笑。鹤汀诧异问故。霞仙笑指季莼道:“耐问俚呀,阿是拨巡捕拉得去关仔几日天?”鹤汀早闻姚奶奶之事,方知为此而发,因就一笑丢开。

  大家坐定。霞仙紧靠季莼身傍,悄悄问道:“耐家主婆来浪骂我呀,阿对?”季莼道:“啥人说俚骂耐?”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,道:“耐要勿搭我瞎说!耐家主婆骂两声,倒也要勿去说俚;耐末再要帮仔耐家主婆说倪个邱话,倪才晓得个哉!”

  季莼道:“耐来里瞎说哉喤!耐晓得俚骂耐啥嗄?”霞仙道:“俚来里该搭就一径骂得去;到仔屋里,阿有啥勿骂个?”

  季莼道:“俚到该搭来,倒勿是要来相骂;为仔我有点要紧事体,到吴淞去仔三日天,屋里勿曾晓得,道仔我来里该搭,来问一声。等到我转来仔,晓得来里吴淞,勿关耐事,俚也就匆曾说啥。”霞仙道:“耐说勿是来相骂。俚一进来就竖起仔个面孔,嚶喤嚶喤,下头噪到楼浪,勿是相骂是啥嗄?”季莼道:“难要勿说哉。俚吃仔耐几花闲话,一声也响匆出,耐也气得过个哉。”霞仙道:“正经说,俚是个奶奶,倪阿好去得罪俚?

  俚自家到该搭来,要扳倪个差头,倪也只好说俚两声。阿是倪说差哉嗄?”季莼道:“耐说俚两声说得蛮好,我倒要谢谢耐;勿然,俚只道无啥人得罪俚,下转打听我来里啥场花吃酒,俚也实概奔得来哉,阿要难为情?”霞仙本要尽情痛诋,今见如此说,又碍着李鹤汀在傍,只得留些体面,不复多言。停了半晌,叫声“二少爷”,冷笑道:“我说耐也忒费心哉!耐来里屋里末,要奶奶快活,说倪个邱话;到仔该搭来,例说是奶奶勿好,该应拨倪说两声。像耐实概费心末,阿觉着苦恼嗄?”

  这几句正打在季莼心坎上,无可回答,嘿然而罢。李鹤汀见机,也要想些闲话,搭讪开去,因问姚季莼道:“齐韵叟耐阿认得?”季莼道:“同过几转台面,稍微认得点。勿晓得故歇阿来里上海?”鹤汀道:“说末说来里,我是匆曾碰着。”

  当下卫霞仙问及点心。姚季莼随意说了两色,陪着李鹤汀用过。霞仙复请鹤汀吸鸦片烟。不觉天色将晚,匡二带领轿子来接,呈上一张请客票头。鹤汀见系周少和请至公阳里尤如意家的,知是赌局,随问季莼:“阿高兴去白相歇?”季莼推说不会。鹤汀吩咐匡二回栈看守,不必跟随:“四老爷若问我,只说在杨媛媛家。”匡二应诺。于是,李鹤汀辞别姚季莼,离了卫霞仙家。

  匡二从至门前,看着上轿,直等轿已去远,方自折回石路长安栈中。吃过晚饭,趁四老爷尚未回来,锁上房门,独自一个,溜至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首,将门上兽环,轻轻击了三下。娘姨答应开门。询知潘三在家没客,匡二不胜之喜,低下头钻进房间。

  那潘三正躺在榻上吸鸦片烟,知道来的乃是匡二故意闭目,装做熟睡样子。匡二悄悄上前,也横下身去伏在潘三身上,先亲了个嘴。潘三仍置不睬。匡二乃伸手去摸,四肢百体,—一摸到。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,睁开眼笑道:“耐个人啥实概嗄!”匡二喜而不辨,推开烟盘,脸偎着脸,问道:“徐茂荣真个阿来?”潘三道:“来匆来,勿关耐事唍!耐问俚做啥?”

  匡二道:“勿局个。”潘三道:“我搭耐说仔罢,倪老底子客人是姓夏个,夏个末同徐个一淘来,徐个同耐一淘来。大家差勿多,啥勿局嗄?”

  正是引手搓挪,整备入港的时候,猛可里“彭”的一声,敲门声响。娘姨在内高声问:“啥人?”外边应说:“是我!”

  竟像是徐茂荣声音。匡二惊惶失措,起身要躲。潘三一把拉住,道:“耐个人啥实概嗄?”匡二摇摇手,连说:“勿局个,勿局个!”竟挣脱身子,蹑足登楼。楼上黑魆魆地,暗中摸着高椅坐下,侧耳静听。听得娘姨开出门去,只有徐茂荣一人,已吃得烂醉,即于门前倾盆大吐,随后踉跄进房。

  潘三作怒声道:“陆里去寻开心?吃仔酒到该搭来撒洒风!”徐茂荣不敢言语。娘姨做好做歹,给他呷杯热茶。茂荣要吸鸦片烟,潘三道:“倪鸦片烟也有来浪,耐吃末哉唍。”

  茂荣道:“耐搭我装一筒喤。”潘三道:“耐酒末别场花会吃个,鸦片烟倒勿会装裁。”茂荣跳起来大声道:“阿是耐姘仔戏于哉,来里讨厌我?”潘三亦大声道:“啥人讨厌耐嗄?我就姘仔戏于末,阿挨得着耐来管我?”茂荣倒不禁笑了。

  匡二在楼上,揣度徐茂荣光景不肯就去,不如回避,因而踮手踮脚,踅下楼梯;却又转至后面厨房内,悄悄向娘姨说:“我去哉。”娘姨吃一大惊,反手抓了匡二衣襟,说道:“要勿去喤!”匡二急道:“我明朝来。”娘姨不放,道:“要勿。

  耐去仔,晚歇小姐要说倪个唍!”匡二道:“价末耐去喊小姐来,我搭俚说句闲话。”

  娘姨不知就里,真的去喊潘三。匡二早一溜烟溜至天井,拔去门闩,一跳而出。不意踏着徐茂荣所吐酒菜,站不住,滑没一交。连忙爬起,更不回头,一直四至长安客栈。栈使送上两张京片。匡二看时,系陈小云请两位主人于明日至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,尚不要紧,且自收藏起来;料道大少爷通宵大赌,四老爷燕尔新欢,都不回来的了,竟然关门安睡。心中却想潘三好事将成,偏生遇这冤家冲散,害得我竟夕凄惶;又想到大少爷豁了许多洋钱在杨媛媛身上,反不若潘三的多情;再想到四老爷打着这野鸡,倒搨了个便宜货,此时不知如何得趣。

  颠来倒去,那里还睡得着?由想生恨,由恨生妒:“四老爷背地做得好事,我偏要去戳破他,看他如何见我!”主意已定。

  次日早晨,匡二起身,洗脸、打辫、吃点心;捱到九点钟时候,带了陈小云请帖,径往四马路西首大兴里,踅到转弯处石库门前,再相度一遍,方大着胆举手敲门。开门出来,仍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老婆子,一见匡二,盛气问道:“该搭来做啥?”

  匡二朗朗扬声道:“四老爷阿来里?大少爷教我来张俚。”那老婆子听说“四老爷”,怔了一怔,不敢怠慢,令匡二等候,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。

  实夫正吸着鸦片烟,还没有过早瘾,见诸三姐报说,十分诧异,亲自同诸三姐下楼来看。匡二上前叫声“四老爷”,呈上陈小云请帖。实夫满面惭愧,且不去看请帖,笑问匡二道:“耐陆里晓得我来里该搭?”匡二尚未回言,诸三姐在傍拍手笑道:“俚是昨日跟四老爷一淘来个呀,阿是四老爷勿晓得?”

  说着,又指定匡二呵呵笑道:“幸亏我昨日勿曾骂耐。为仔耐闲话稀奇,我想总是认得点倪个人;勿然,再要拨两记耳光耐吃哉。”李实夫也自讪笑,手持请帖,仍上楼去。

  匡二待要退出,诸三姐慌道:“来仔末,啥就去嗄?请坐歇喤。”一手挽了匡二臂膊,挽进客堂,捺向高椅坐下,随取一支水烟筒奉敬,并筛一杯便茶,和匡二问长问短,亲热异常。

  匡二也问间生意情形。诸三姐遂凑近匡二身边,悄地长谈道:“倪先起头勿是做生意个呀,为仔今年一桩事体匆过去,难末做起个生意。刚刚做生意,第一户客人就碰着四老爷,也总算是倪运气。四老爷是规矩人,勿欢喜多花空场面。像倪该搭老老实实,清清爽爽,四老爷倒蛮对。不过倪做仔四老爷,外头人才说是做着仔好生意,搭倪吃醋,说倪多花邱话,说拨四老爷听。倪搭算得老实个哉,俚哚说愧是假个;倪搭算得清爽个哉,俚哚倒说倪勿干净。听仔该号闲话,真真讨气!故歇四老爷也匆去听俚哚,倪终有点勿放心。倘忙四老爷听仔俚哚,倪搭匆来仔,倪是无拨第二户客人唍,娘囡仵阿是要饿煞?我为此要拜托耐匡大爷,劝劝四老爷,要勿去听别人个闲话。匡大爷说,比仔倪自家说个灵。”

  匡二不知就里,一味应承,谈够多时,匡二始起身告别。

  诸三姐送至门酋,说道:“无啥公事末,该搭来坐歇末哉。”

  匡二唯唯而去。

  诸三姐关门回来,照常请李实夫点菜便饭。诸十全虽与实夫同吃,却因忌口,不吃馆菜,另用素撰相陪。

  饭后,李实夫照常往花雨楼去开灯。堂倌早为留出一榻,并装好一口烟在枪上。实夫吸了一会,陆续上市,须臾撑堂,来者还络绎不绝。忽见那个郭孝婆偏又挤紧眼睛摸索而来,缘见过实夫一面,早被他打听明白,摸至榻前,即眉花眼笑的叫声“四老爷”,问:“十全搭阿去?”实夫只点点头。堂倌见郭孝婆搭腔,便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,看定郭孝婆,目不转睛。

  郭孝婆冷笑一声,低头走开。堂倌乃躺下给实夫烧烟,问实夫:“耐陆里去认得个郭孝婆?”实夫道:“就来里诸三姐搭看见俚。”堂倌道:“诸三姐末也匆好,该号杀胚,再去认得俚做啥?耐看俚末实概年纪,眼睛才瞎个哉,俚本事大得野哚,真真勿是个好东西!”实夫笑问为何。堂倌道:“就前年宁波人家一个千金小姐,俚会得去骗出来,来浪夷场浪做生意。拨县里捉得去,办俚拐逃,揪二百藤条,收仔长监;勿晓得啥人去说仔个情,故歇倒放俚出来哉。”实夫初不料其如此稔恶,倒不禁慨叹一番。

  堂倌烧成烟泡,授与实夫,另去应酬别榻。迨至实夫匣中烟尽,见吃客渐稀,也就逐队而散;既不去金巧珍家赴席,又不回长安客栈,竟一直往诸十全家来。

  自李实夫做诸十全之后,五日再宿,秘而不宣;今既为匡二所见,遂不复隐瞒,索性留连旬日不返,惟匡二逐日探望一次。有时遇见诸十全脸晕鲜红,眼圈乌黑,匡二十分疑惑,因暗暗告诉主人李鹤汀。鹤汀兀自不信。

  这日四月初间,天气骤热,李实夫适从花雨楼而回,尚未坐定,复闻推门响声,却是匡二,报说:“大少爷来哉。”诸三姐一听着了慌,正要请实夫意旨,李鹤汀已款步进门。诸三姐只得含笑前迎,说:“四老爷来里楼浪。”鹤汀乃令匡二在客堂伺候,自己径上楼来,与实夫叔侄相见。诸十全也起身叫声“大少爷”,掩在一傍局促不安。实夫问鹤汀何处来。鹤汀说:“来浪坐马车。”实夫道:“价末杨媛媛喤?”鹤汀道:“俚哚先转去哉。”

  说时,诸三姐送上一盖碗茶,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盆子,揩抹干净,向床下瓦坛内捞了一把西瓜子,授与诸十全。诸十全没法,腼腼腆腆敬与鹤汀。鹤汀正要看诸十全如何,看得诸十全羞缩无地,越发连脖项涨得通红。实夫觉着,想些闲话来搭讪,即问鹤汀道:“该两日应酬阿忙?”鹤汀道:“该两日还算好,难下去归帐路头,家家有点台面哉。”

  诸十全趁此空隙,竟躲出外间。诸三姐偏死命的拖进来,要他陪伴,却自往床背后提出一串铜钱,在手轮数。实夫看见,问他:“做啥?”诸三姐又说不出。实夫道:“耐阿是去买点心?”鹤汀忙道:“点心要勿去买,我刚刚吃过。”诸三姐笑说:“总要个。”转身便走。实夫复叫住道:“点心末真个要勿去买,耐去买两匣纸烟罢。”诸三姐才答应下楼。鹤汀道:“纸烟也有来没唍。”实夫道:“我晓得耐有来浪,让俚再买点末哉。一点点勿买啥,俚心里终究勿舒齐个。”说得诸十全愈加惭愧。

  比及诸三姐买纸烟归来,早到上灯时候。鹤汀没甚言语,告辞要行。实夫问:“陆里去?”鹤汀说是“东合兴里去吃酒,王莲生请个。”诸十全听说,忙上前帮着挽留。鹤汀趁势去拉诸十全的手,果然觉得手心滚热。诸十全同实夫并送至楼梯边。鹤汀到了楼下,诸三姐从厨房内跑出来,嘴里急说:“大少爷要勿去喤,该搭便夜饭哉呀。”鹤汀道:“谢谢哉,我要吃酒去。”诸三姐没法,只得送出,匡二也跟在后面。同至门首,诸三姐还说:“大少爷到该搭来是真真怠慢个喤。”鹤汀笑说:“要勿客气。”带着匡二,踅出大兴里,往东至石路口。

  鹤汀令匡二去喊轿班打轿子来,匡二应命自去。鹤汀独行,到了东合兴里张蕙贞家,客已齐集。王莲生便命起手巾。

  第二十七回终。

第二十八回  局赌露风巡丁登屋  乡亲削色嫖客拉车

  按:李鹤汀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赴宴,系王莲生请的,正为烧归帐路头。当晚大脚姚家各房间皆有台面;莲生又摆的是双台,因此忙乱异常,大家没甚酒兴,草草终席。王莲生暗暗约下洪善卿,等诸客一散,即乞善卿同行。张蕙贞慌问:“陆里去?”莲生说不出。蕙贞只道莲生动气要去,拉住不放。洪善卿在旁笑道:“王老爷要紧去消差,耐要勿瞎缠,误俚公事。”

  蕙贞虽不解“消差”之说,然亦知其为沈小红而言,遂不敢强贸。莲生令来安、轿班都回公馆,与善卿缓步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。阿珠在客堂里迎见,跟着上楼,只见房里暗昏昏地,沈小红和衣睡在大床上。阿珠忙去低声叫“先生”,说:“王老爷来哉。”连叫四五声,小红使气道:“晓得哉!”阿珠含笑退下,嘴里却咕咯道:“喊耐一声倒喊差哉,生意勿好末也叫无法,别人家去眼热个啥!”说着,集亮了保险灯,自去预备烟茶。小红慢慢起身,跨下床沿;俄延半晌,彳亍前来,就高椅坐下,匿面向壁,一言不发。莲生、善卿坐在烟榻,也自默然。

  阿珠复问小红:“阿要吃夜饭?”小红摇摇头。莲生听说,因道:“倪夜饭也匆曾吃,去叫两样菜,一淘吃哉。”阿珠道:“耐酒也吃过哉唍,啥勿曾吃饭嗄?”莲生说:“真个勿曾。”

  阿珠乃转问小红:“价末叫得来一淘吃点,阿要?”小红大声道:“我要勿呀!”阿珠笑而站住,道:“王老爷,耐自家要吃末去叫。倪先生馆子里菜也要勿吃,让俚晚歇吃口稀饭罢。”

  莲生只得依了。洪善卿知无所事,即欲兴辞,莲生不再挽留。小红缘善卿是极脱熟朋友,竟不相送,连一句客气套话都没有说,倒是阿珠一直送下楼去。

  善卿去后,莲生方过去,捱在小红身傍,一手揣住小红的手,一手勾着小红头颈,扳转脸来。小红嗔道:“做啥!”莲生央告道:“要勿喤!倪到榻床浪去軃軃,我搭耐说句闲话。”

  小红挣脱道:“耐有闲话,说末哉唍。”莲生道:“我也无啥别样闲话,就不过要耐快活点。我随便啥辰光来,耐总无拨一点点快活面孔;我看见仔耐勿快活末,心里就说匆出个多花难过。耐总算照应点我,要勿实概阿好?”小红道:“倪是生来无啥快活!耐心里难过末,到好过个场花去。”莲生不禁长叹一声道:“我实概搭耐说,耐倒原是猛们闲话。”说到此处,竟致咽住。两人并坐,寂静无言。

  多时,小红始答道:“我故歇是匆曾说耐啥,得罪耐;耐来里说我匆快活,叩说是猛们闲话。耐末说仔别人倒勿觉着,别人听仔阿快活得出?”莲生知道小红回心,这话分明是遁辞,忙陪笑道:“总是我说得勿好,害仔耐勿快活。难也罢哉。下转我再要匆好末,耐索性打我骂我,我倒无啥,总要勿实概勿快活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搀了小红过来。小红不由自主,向榻床并卧,各据一边。

  莲生又道:“我再要搭耐商量,我朋友约末约定哉,约来浪初九。为仔该两日路头酒多匆过:初七末周双珠搭,初八末黄翠凤搭,才是路头酒。俚哚说该搭勿烧路头末,就初九吃仔罢。我倒答应哉,耐说阿好?”小红道:“故也随便末哉。”

  莲生见小红并无违拗,愈觉喜欢,吃不多几口烟,就怂恿小红吃稀饭。小红道:“倪是自家燉个火腿粥,耐阿要吃?”

  莲生说:“蛮好。”小红乃喊阿珠搬上稀饭,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。稀饭吃毕,莲生复吸足烟瘾,便和小红收拾同睡。

  次日初七、十二点钟,来安领轿来接。王莲生吃了中饭,坐轿而去;干些公事,天色已晚,再到沈小红家点卯,然后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赴宴。先到的,主人洪善卿以外,已有葛仲英、姚季莼,朱蔼人、陈小云四位。洪善卿因对过周双玉房里台面摆得极早,即说:“倪也起手巾罢。”王莲生问:“再有啥人?”

  善卿道:“李鹤汀匆来,就不过罗子富哉。”当下入席,留出一位。周双珠敬过瓜子,问王莲生:“阿要叫本堂局?”莲生道:“俚有台面来浪,勿叫哉。”

  比及上过鱼翅第一道菜,金巧珍出局依然先到,随后罗子富带了黄翠凤同来。子富已略有酒意,兴致愈高;一到,便叫拿鸡缸杯来摆庄。偏又拣中姚季莼豁拳,说是前转输与季莼拳酒,至今尚不甘心再交交手看如何。姚季莼也不肯相让,揎袖攘臂而出。无如初豁三拳,全是罗子富输的。黄翠凤要代酒,子富不许,自己将来一口呷干,伸手再豁。此次三拳,季莼输了两拳。

  那时叫的局,林素芬、吴雪香、沈小红、卫霞仙陆续齐集,霞仙团代饮一杯。罗子富却嚷道:“代个勿算!”霞仙道:“啥人说嗄?倪是要代个,耐代勿代随耐便。”黄翠凤遂把罗子富手中一杯抢去,授与赵家娒,说道:“耐个伉大末,再要自家吃俚!”

  罗子富适见妆台上有一只极大的玻璃杯,劈手取来,指与姚季莼道:“难倪说好仔,自家吃,勿许代。”随把酒壶亲自筛在玻璃杯内,尚未满杯,壶中酒罄;一面就将酒壶令巧囡去添酒,一面先和姚季莼豁拳。季莼勃然作气,旗鼓相当,真正是罗子富劲敌。反是台面上旁观的替两人捏着一把汗。

  两人正待交手,只听得巧囡在当中间内极声喊道:“快点呀,有个人来浪呀!”合台面的人都吃一大惊,只道是失火,争先出房去看。巧囡只望窗外乱指,道:“哪!哪!”众人看时,并不是火,原来是一个外国巡捕,直挺挺的立在对过楼房脊梁上,浑身元色号衣,手执一把钢刀,映着电气灯光,闪烁耀眼。洪善卿十猪八九,忙安慰众人道:“勿要紧个,勿要紧个。”陈小云要喊管家长福问个端的,却为门前七张八嘴,嘈嘈聒耳,喊了半天喊不着。张寿倒趁此机会飞跑上楼,禀说:“是前弄尤如意搭捉赌,勿要紧个。”

  众人始放下心。忽又见对过楼上开出两扇玻璃窗,有一个人钻出来,爬到阳台上,要跨过间壁披屋逃走。不料后面一个巡捕飞身一跳,追过阳台,轮起手中短棍乘势击下,正中那人脚踝。那人站不稳,倒栽葱一交,从墙头跌出外面,连两张瓦“豁琅琅”卸落到地。周双玉慌张出房,悄地告诉用双珠道:“弄堂里跌杀个人来浪!”众人皆为嗟讶。

  洪善卿见双玉的吃酒客人业经尽散,便到他房里,靠在楼窗口望下窥觑。果然那跌下来的赌客躺在墙脚边,一些不动,好像死去一般。众人也簇拥进房,争先要看。惟吴雪香胆小害怕,拉住葛仲英衣襟,道:“倪转去罢。”仲英道:“故歇去末,拨巡捕拉得去哉喤。”雪香不信道:“耐瞎说!”周双珠亦阻挡道:“倒勿是瞎说,巡捕守来浪门口,外头勿许去呀。”

  雪香没法,只得等耐。洪善卿因道:“倪去吃酒去,让俚哚捉末哉,无啥好看。”当请诸位归席。

  周双珠亲往楼梯边喊巧囡拿酒来。巧囡正在门前赶热闹,那里还听见?双珠再喊阿金,也不答应。喊得急了,阿金却从亭子间溜出,低首无言,竟下楼去。双珠望亭子间内,黑魆魆地并无灯烛,大怒道:“啥样式嗄,真真无拨仔淘成哉!”阿金自然不敢回嘴。双珠一转身,张寿也一溜烟下楼。双珠装做不觉,款步回房。比及阿金取酒壶送上洪善卿,众人要看捉赌,无暇饮酒。

  俄而弄堂内一阵脚声,自西祖东,势如风雨。洪善卿也去一望,已将那跌下的赌客。扛在板门上前行;许多中外巡捕,押着出弄;后面更有一群看的人跟随围绕,指点笑语,连楼下管家、相帮亦在其内。一时门前寂静。

  楼上众人看罢退下,洪善卿方一一招呼拢来,洗盏更酌。

  罗子富歇这半日,宿酒全醒,不肯再饮。姚季莼为归期近限,不复豁拳。众人即喊干稀饭。吴雪香急忙先行;其余出局也纷纷各散。

  忙乱之中,仍是张寿献勤,打听得捉赌情形,上楼禀说:“尤如意一家,连二三十个老爷们,才捉得去哉,房子也封脱。

  跌下来个倒勿曾死,就不过跌坏仔一只脚。”众人嗟叹一番。

  适值阿德保搬干稀饭到楼上,张寿只得快快下去。

  饭罢席终,客行主倦。接着对过房里周双玉连摆两个台面,楼下周双宝也摆一台,重复忙乱起来。

  洪善卿不甚舒服,遂亦辞了周双珠,归到南市永昌参店歇宿。次日傍晚,往北径至尚仁里黄翠凤家。罗子富迎见,即问:“李鹤汀转去哉,耐阿晓得?”洪善卿道:“前日夜头碰着俚,勿曾说起唍。”子富道:“就匆多欧我去请俚,说同实夫一淘下船去哉。”善卿道:“常恐有啥事体。”说着,葛仲英、王莲生、朱蔼人、汤啸庵次第并至,说起李鹤汀,都道他倏地回家,必有缘故。

  比及陈小云到,罗子富因客已齐,令赵家娒喊起手巾。小云问子富道:“耐阿曾请李鹤汀?”子富道:“说是转去哉呀,耐阿晓得俚为啥事体?”小云道:“陆里有啥事体!就为仔昨夜公阳里,鹤汀也来浪,一淘拉得去,到新衙门里,罚仔五十块洋钱,新衙门里出来就下船。我去张张俚,也匆曾看见。”

  洪善卿急道:“价末楼浪跌下来个阿是鹤汀嗄?”陈小云道:“跌下来个是大流氓。先起头,三品顶戴,轿子拉出扛进,海外哚!就苏州去吃仔一场官司下来,故歇也来浪开赌场,挑挑头。昨日勿曾跌杀末,也算俚运气。”罗子富道:“故是周少和唍,鹤汀为啥去认得俚?”陈小云道:“鹤汀也自家勿好,要去赌;勿到一个月,输脱仔三万。倘然再输下去,鹤汀也匆得了哉喤!”子富道:“实夫勿是道理,应该说说俚末好!”

  小云道:“实夫倒是做人家人,到仔一埭上海,花酒也匆肯吃,蛮规矩。”洪善卿笑道:“耐说实夫规矩,也匆好,忒啥做人家哉!南头一个朋友搭我说起,实夫为仔做人家,也有仔点小毛病。”

  陈小云待要问明如何小毛病,恰遇金巧珍出局坐定,暗将小云袖子一拉。小云回过头去,巧珍附耳说了些话。小云听不明白,笑道:“耐倒忙哚唍,前转末宣卷,故歇烧路头!”巧珍道:“勿是倪呀!”复附耳分辨清楚。

  小云想了一想,亦即首肯,遂奉请席上诸友,欲翻台到绘春堂去。众人应诺,却问绘春堂在何处。小云说:“在东棋盘街,就是巧珍个阿姐,也为仔烧路头,要绷绷场面。”巧珍接说道:“阿要教阿海先去摆起台面来,一淘带局过去?”众人说:“蛮好。”娘姨阿海领命就行。

  罗子富国摆起庄来。不意子富豁拳大赢,庄上二十杯打去一半,外家竟输三十杯。大家计议,挨次轮流,并帮分饮,方把那一半打完。

  其时已上至后四道莱,阿海也回来覆命。金巧珍再催请一遍。黄翠凤尚有楼上下两个台面应酬,向罗子富说明,稍缓片时,无须再叫。罗子富、葛仲英、王莲生、朱蔼人暨六个倌人,共是十肩轿子同行。陈小云先与洪善卿、汤啸庵步行出尚仁里口,令长福再喊两把东洋车。小云自坐包车,啸庵也坐一把。

  善卿上车时,忽见那车夫年纪甚轻,面庞厮熟,仔细一看,顿吃大惊,失声叫道:“耐是赵朴斋唍!”那车夫回头见是洪善卿,即拉了空车没命的飞跑西去。善卿还招手喊叫,那里还肯转来。这一气,把个洪善卿气得发昏,立在街心,瞪目无语。

  那陈、汤两把车已自去远,没人照管;幸而随后十肩轿子出弄,为跟轿的所见。阿金、阿海上前拉住善卿,问:“洪老爷来里做啥?”善卿才醒过来,并不回言,再喊一把东洋车,跟着轿子到东棋盘街口停下,仍和众人同进绘春堂。

  那金爱珍早在楼门首迎接。众人见客堂楼中已摆好台面,却先去房内暂坐。爱珍连忙各敬瓜子,又向烟榻烧鸦片烟。金巧珍叫声“阿姐”,道:“耐装烟要勿装哉,喊下头起手巾罢,俚哚才要紧煞来浪。”爱珍乃笑说:“陆里一位老爷请用烟?”

  大家不去兜揽,惟陈小云说声“谢谢耐”。爱珍抿嘴笑道:“陈老爷客气得来。”

  巧珍不耐烦,先自出房闲逛。迨爱珍喊外场起上手巾,众人亦即入席,连带来出局皆已坐定。金爱珍和金巧珍并坐在陈小云背后。爱珍和准琵琶,欲与巧珍合唱。巧珍道:“耐唱罢,我匆唱哉。”爱珍唱过一支京调,陈小云也拦说:“要勿唱哉。”

  爱珍不依,再要和弦。巧珍道:“阿姐啥实概嗄,唱一支末好哉唍!”爱珍才将琵琶放下。

  爱珍唱后,并无一人接唱。却值黄翠凤出局继至,罗子富便叫取鸡缸杯。娘姨去了半日,取出一只绝大玻璃杯。金爱珍嗔道:“勿是呀!”慌令娘姨调换。罗子富见了喜道:“玻璃杯蛮好,拿得来。”爱珍慌又奉上,揎袖前来,举酒壶筛满一玻璃杯。罗子富拍案道:“我来摆五杯庄!”众人见这大杯,不敢出手。陈小云向葛仲英商量道:“倪两家头拼一杯,阿好?”

  仲英说:“好。”

  小云乃与罗子富豁了一拳,竟输一杯。金爱珍即欲代酒,陈小云分与一小杯,又分一小杯转给金巧珍。巧珍道:“耐要豁,耐自家去吃,倪勿代。”爱珍笑说:“我来吃。”伸手要接那一小杯。巧珍急从刺斜里拦住,大声道:“阿姐要勿喤!”

  爱珍吃惊释手。小云笑而不辨,取杯呷于。葛仲英亦取半玻璃杯饮讫。接下去,朱蔼人和汤啸庵合打,王莲生和洪善卿合打,周而复始,至再至三。五杯打完之后,罗子富虽自负好量,玉山将颓,外家亦皆酩酊,遂觉酒兴阑珊,只等出局哄散。众人都不用干稀饭,随后告辞。

  其时未去者,客人惟洪善卿一人,倌人惟金巧珍一人。陈小云、金爱珍乃请二人房里去坐。

  第二十八回终。

第二十九回  间壁邻居寻兄结伴  过房亲眷挈妹同游

  按:洪善卿跟着陈小云,金巧珍跟着金爱珍,都到房里。

  外场送进台面干湿,爱珍敬过,便去烟榻烧鸦片烟。小云躺在上手,说:“我来装。”爱珍道:“陈老爷要勿喤,我来装末哉唍。”小云笑道:“要勿客气。”遂接过签子去。爱珍又道:“洪老爷,榻床浪来軃軃。”善卿即亦向下手躺下。爱珍亲自移过两碗茶,放在烟盘里;偶见巧珍立在梳妆台前,照镜掠鬓。

  爱珍赶过去,取抿子替他刷得十分光滑,因而道长论短,秘密谈心。这边善卿捉空,将赵朴斋之事诉与小云,议个处置之法。

  小云先问善卿主意。善卿道:“我想托耐去报仔巡捕房,教包打听查出陆里一把车子,拿俚个人关我店里去,勿许俚出来,耐说阿好?”小云沉吟道:“勿对,耐要俚到店里去做啥?耐店里有拉东洋车个亲眷,阿要坍台嗄!我说耐写封信去交代俚哚娘,随便俚哚末哉,勿关耐事。”

  善卿恍然大悟,烦恼胥平,当即起身告别。金巧珍向小云道:“倪也去哉唍。”小云乃丢下烟枪,慌的金爱珍一手按住,道:“陈老爷要勿去喤。”一手拉着巧珍道:“耐啥要紧得来?

  阿是倪小场花,定规勿肯坐一歇哉?”巧珍趔趄着脚儿,只说:“去哉。”被爱珍拦腰一抱,嗔道:“耐去呀,耐去仔末,我也匆来张耐个哉!”小云在傍呵呵讪笑。洪善卿便道:“耐两家头再坐歇,我先去。”说着径辞陈小云出房。金爱珍撇过金巧珍,相送至楼梯边,连说:“洪老爷明朝来。”

  善卿随口答应,离了绘春堂,行近三茅阁桥,喊把东洋车拉至小东门陆家石桥,缓步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。连夜写起一封书信,叙述赵朴斋浪游落魄情形,一早令小伙计送与信局,寄去乡间。

  这赵朴斋母亲洪氏,年仅五十,耳聋眼瞎,柔懦无能。幸而朴斋妹子,小名二宝,颇能当家。前番接得洪善卿书信,只道朴斋将次回家,日日盼望,不想半月有余,毫无消息。忽又有洪善卿书信寄来,央间壁邻居张新弟拆阅。

  张新弟演说出来,母女二人,登时惊诧羞急,不禁放声大哭一场。却为张新弟的阿姊张秀英听见,踅过这边,问明缘由,婉言解劝。母女二人收泪道谢,大家商量如何。张新弟以为须到上海寻访回家,严加管束,斯为上策。赵洪氏道:“上海夷场浪,陌生场花,陆里能够去喤!”赵二宝道:“要勿说无喤勿能够去,就去仔,教无娒陆里去寻嗄?”张秀英道:“价末托个妥当点人,教俚去寻;寻得来,就拨两块洋钱俚也无啥。”

  洪氏道:“倪再去托啥人嗄?要末原是娘舅哉喤。”新弟道:“娘舅信浪为俚勿好,坍仔台,恨煞个哉,阿肯去寻嗄!”二宝道:“娘舅起先就靠勿住,托人去寻,也无么用;还是我同无喤一淘去。”洪氏叹口气道:“二宝,耐倒说得好。耐一个姑娘家,勿曾出歇门,到上海拨来拐子再拐得去仔末,那价呢?”

  二宝道:“无娒末再要瞎说!人家骗骗小干仵,说要勿拨拐子拐得去,阿是真真有啥拐子嗄、’新弟道:“上海拐子倒无拨个,不过要认得个人同得去末好。”秀英道:“耐说节浪要上海去呀?”新弟道:“我到仔上海,就店里去,陆里再有工夫!”二宝听见这话,藏在肚里,却不接嘴。张新弟见无成议,辞别自去。

  赵二宝留下张秀英,邀到卧房里。那秀英年方十九,是二宝闺中密友,无所不谈。当下私问:“新弟到上海去做啥?”

  秀英说:“是翟先生教得去做伙计。”二宝道:“耐阿去?”

  秀英道:“我勿做啥生意,去做啥?”二宝道:“我说耐同倪一淘到上海,我去寻阿哥,耐末夷场浪白相相,阿是蛮好?”

  秀英心中也喜白相,只为人言可畏,踌躇道:“勿局个喤。’二宝附耳低言,如此如此。

  秀英领会笑诺,即时踅回家里。张新弟问起这事,秀英攒眉道:“俚喤想来想去无法子,倒怪仔倪阿哥,说拨倪小村阿哥合得去,用完仔洋钱,无面孔见人,故歇倒要倪同得去寻倪小村阿哥。”

  道言未了,赵二宝亦过来,叫声“秀英阿姐”,道:“耐要勿来浪假痴假呆!耐阿哥做个事体,我生来要寻着耐。耐同得去,寻着仔小村阿哥,就匆关耐事。”新弟在旁道:“小村阿哥来里上海,耐自家去寻好哉。”二宝道:“我上海勿认得,要同仔俚一淘去。”新弟道:“俚去匆局个,我来同耐去阿好?”

  二宝道:“耐男人家,同倪一淘到上海,算啥样式嗄?俚勿肯去末,我定归噪得俚勿舒齐。”新弟目视秀英,问如何。秀英道:“我无拨一点点事体,到上海去做啥?人家听见仔,只道倪去白相,阿是笑话?”二宝道:“耐末常恐人笑话,倪阿哥拉仔东洋车匆关耐事哉,阿对?”新弟笑劝秀英道:“阿姐就去一埭末哉,寻着仔转来,也匆多几日天。”秀英尚自不肯,被新弟极力怂恿,勉强答应。于是议定四月十七日启行,央对门剃头司务吴小大妻子吴家娒看守房屋。

  赵二宝回家告诉母亲赵洪氏,洪氏以为极好。当晚吴小大亲至两家先应承看房之托,并言闻得儿子吴松桥十分得意,要趁便船自去寻访。两家也就应承。

  至日,雇了一只无锡同船,赵洪氏、赵二宝、张新弟、张秀英及吴小大,共是五人,搬下行李,开往上海。

  不止一日,到日辉港停泊。吴小大并无铺盖,背上包裹,登岸自去。赵二宝缘赵朴斋住过悦来客栈,说与张新弟,即将行李交明悦来栈接客的;另喊四把东洋车,张新弟和张秀英、赵洪氏、赵二宝坐了,同往宝善街悦来客栈。恰好行李担子先后挑到,拣得一间极大房间,卸装下榻。

  安置粗讫,张新弟先去大马路北信典铺,谒见先生翟掌柜。

  翟掌柜派在南信典铺中司事。张新弟回栈来搬铺盖,因问赵二宝:“阿要一淘去寻倪小村阿哥?”二宝摇手道:“寻着耐阿哥,也匆相干唍。耐到咸瓜街浪永昌参店里,教倪娘舅该搭来一埭再说。”新弟依言去了。这晚,张秀英独自一个去看了一本戏,赵二宝与母亲赵洪氏愁颜对坐,并未出房。

  次日一早,洪善卿到栈相访,见过嫡亲阿姊赵洪氏,然后赵二宝上前行礼。善卿略叙数年阔别之情,说到外甥赵朴斋,从实说出许多下流行事,并道:“故歇我教人去寻得来,以后再有啥事体,我匆管帐。”二宝插嘴道:“娘舅寻得来最好,以后请娘舅放心,阿好再来惊动娘舅圆”善卿又问问乡下年来收成丰歉,方始告辞。张秀英本未起身,没有见面。

  饭后,果然有人送赵朴斋到门,栈使认识通报,赵洪氏、赵二宝慌忙出迎。只见赵朴斋脸上沾染几搭乌煤,两边鬓发长至寸许;身穿七拼八补的短衫裤,暗昏昏不知是甚颜色;两足光赤,鞋袜俱无,俨然像乞丐一般。妹子二宝友于谊笃,一阵心酸,呜呜饮泣。母亲洪氏看不清楚,还问:“来浪陆里嗄?”

  栈使推朴斋近前,令他磕头。洪氏猛吃一惊,顿足大哭道:“我倪子为啥实概个嗄!”刚哭出这一声,气哽喉咙,几乎仰跌。幸有张秀英在后搀住,且复解劝。二宝为栈中离客簇拥观看,羞愧难当,急同秀英扶母亲归房;手招朴斋进去,关上房门;再开皮箱,搜出一套衫裤鞋袜,令朴斋向左近浴堂中剃头、洗澡,早去早来。

  不多时,朴斋遵命换衣回栈,虽觉面庞略瘦,已算光彩一新。秀英让他坐下。洪氏、二宝着实埋冤一顿。朴斋低头垂泪,不敢则声。二宝定要问他缘何不想回家,连问十数遍,朴斋终呐呐然说不出口。秀英带笑代答道:“俚转来末,好像难为情,阿对?”二宝道:“勿对个,俚要晓得仔难为情,倒转来哉。

  我说俚定归是舍勿得上海,拉仔个东洋车,东望望,西望望,开心得来!”几句说得朴斋无地自容,回身对壁。

  洪氏忽有些怜惜之心,不复责备,转向秀英、二宝计议回家。二宝道:“教栈里相帮去叫只船,明朝转去。”秀英道:“耐教我来白相相,我一埭勿曾去,耐倒就要转去哉,勿成功!”

  二宝央及道:“价末再白相一日天阿好?”秀英道:“白相仔一日天再说。”洪氏只得依从。

  吃过晚饭,秀英欲去听书。二宝道:“倪先说好仔,书钱我来会;倘然耐客气末,我索性勿去哉。”秀英一想,含糊笑道:“故也无啥。明朝夜头,我请还耐末哉。”

  秀英、二宝去后,惟留洪氏、朴斋在房,洪氏困倦早睡。

  朴斋独坐,听得宝善街上,东洋车声如潮涌,络绎聒耳;远远地又有铮铮琵琶之声,仿佛唱的京调,是清倌人口角,但不知为谁家。朴斋心猿不定,然又不敢擅离。栈使曾于大房间后面小间内为朴斋另设一床,朴斋乃自去点起瓦灯台,和衣暂卧。

  不意间壁两个寓客在那里吸鸦片烟,又讲论上海白相情景,津津乎若有味焉,害朴斋火性上炎,欲眠不得,眼睁睁地等到秀英、二宝听书回来,重复下床出房,问:“唱得阿好听?”

  二宝咳了一声道:“我赛过勿曾听。今夜头刚刚勿巧,碰着俚哚姓施个亲眷,倪进去泡好茶末,书钱就拨来施个会仔去,买仔多花点心、水果请倪吃,耐说阿要难为情?明朝再要请倪去坐马车,我是定归勿去。”秀英道:“上海场花阿有啥要紧嗄,俚清倪末,倪落得去。”二宝道:“耐生来无啥要紧,熟罗单衫才有来浪,去去末哉;我好像个叫化子,坍台煞个。”二宝无心说出这话,被秀英“格”声一笑。

  朴斋不好意思,仍欲回避。二宝忽叫住道:“阿哥慢点去。”

  朴斋忙问甚事。二宝打开手巾包,把书场带来的点心、水果分给朴斋,并让秀英同吃。秀英道:“倪再吃筒鸦片烟。”二宝道:“耐要勿来浪无清头,吃上仔瘾也好哉。”秀英笑而不依,向竹丝篮内取出一副烟盘,点灯烧烟,却烧的不得法,斗门沥滞,呼吸不灵。朴斋凑趣道:“阿要我替耐装?”秀英道:“耐也会装烟哉?耐去装喤。”说着让开。

  朴斋遂将烧僵的一筒烟发开装好,捏得精光,调转枪头,送上秀英。秀英略让一句,便“呼呼呼”一气到底,连声赞道:“倒装得出色哚,陆里去学得来个嗄?”朴斋含笑不答,再装一筒。秀英偏要二宝去吃,二宝没法,吃了。装到第三筒,系朴斋自己吃的。随后收起烟盒,各道安置。朴斋自归后面小间内歇宿。

  翌日午后,突然一个车夫到栈,说是:“施大少爷喊得来个马车,请太太同两位小姐一淘去。”二宝本不愿坐他马车,秀英不容分说,谆嘱朴斋看房,硬拉洪氏、二宝同游明园。朴斋在栈无事,私下探得那副烟盘并未加锁,竟自偷吃一口,再打两枚烟泡。

  可巧张小村闻信而来,特访他同堂弟妹,见朴斋如此齐整,以为稀奇。朴斋追思落魄之时,曾受小村奚落,故不甚款洽,径将烟盘还放原处。小村没趣辞别。朴斋怕羞不出,并未相送。

  待至天色将晚,马车未回。朴斋不耐烦,溜至天井跂望,恰好秀英。二宝扶着洪氏下车进门。朴斋迎见,即诉说张小村相访。二宝默然,秀英却道:“倪阿哥也匆是好人,难要勿去理俚。”

  朴斋唯唯,跟到大房间内。二宝去身边摸出一瓶香水给朴斋估看。朴斋不识好歹,问价若干。二宝道:“说是两块洋钱哚。”朴斋吐舌道:“去买俚做啥嗄?”二宝道:“我原勿要呀,是俚哚瑞生阿哥定归要买,买仔三瓶:俚自家拿一瓶,一瓶送仔阿姐,一瓶说送拨我。”朴斋也就无言。

  秀英、二宝各述明园许多景致,并及所见倌人、大姐面目衣饰,细细品评。秀英道:“耐照相楼浪勿曾去,我说倪几个人拍俚一张倒无啥。”二宝道:“瑞生阿哥也拍来浪,故是笑煞人哉!”秀英道:“才是亲眷,熟仔点无啥要紧。”二宝道:“瑞生阿哥倒蛮写意个人,一点点脾气也无拨。听见倪叫无娒末,俚也叫无娒;请倪无娒吃点心,一淘同得去看孔雀,倒好像是倪无娒个倪子。”洪氏喝住道:“耐说说末就无淘成。”

  二宝咬着指头匿笑,秀英也笑道:“俚今夜头请倪大观园看戏呀,耐阿去?”二宝哆口做意道:“我终有点难为情,让阿哥去罢。”秀英道:“同阿哥一淘去蛮好。”朴斋接说道:“俚勿曾请我,我去算啥?”二宝道:“俚请倒才请个,坎坎还来浪说起:‘坐马车为啥勿一淘来?’倪说。‘栈里无拨人。’难来俚说:‘晚歇请俚去看戏。’”秀英道:“故歇六点半钟,常恐就要来请哉,倪吃饭罢。”乃催栈使开饭,四人一桌。

  须臾吃毕,只见一个人提着大观园灯笼,高擎一张票头,踅上阶沿,喊声“请客”。朴斋忙去接进,逐字念出,太太、少爷、两位小姐总写在内,底下出名仅一“施”字。二宝道:“难末那价回头俚喤?”秀英道:“生来说就来。”朴斋扬声传命,请客的遂去。二宝佯嗔道:“耐说就来,我看戏倒勿高兴。”秀英道:“耐末刁得来!做个人,爽爽气气,要勿实概!”

  连催二宝换衣裳。二宝道:“价末慢点喤,啥要紧嗄!”先照照镜子,略施一些脂粉,才穿上一件月自湖绉单衫。

  事毕欲行,朴斋道:“我谢谢哉喤。”秀英听说,倒笑起来道:“耐阿是学耐妹子?”朴斋强辩道:“勿呀,我看见大观园戏单,几出戏才看过歇,无啥好看。”秀英道:“俚是包来浪一间包厢,就不过倪几个人。耐勿去,戏钱也省匆来。就匆好看,也看看末哉。”

  朴斋本自要看,口中虽说“谢谢”,两只眼只觑母亲、妹子的面色。二宝即道:“阿姐教耐看末,耐就看看末哉。无娒阿对?”洪氏亦道:“阿姐说生来去看,看完仔一淘转来,要勿到别场花去。”

  秀英又请洪氏。洪氏真个不去。朴斋乃鼓起兴致,讨了悦来栈字号灯笼,在前引导。张秀英、赵二宝因路近,即跟赵朴斋步行至大观园。

  第二十九回终。

第三十回  新住家客栈用相帮  老司务茶楼谈不肖

  按:赵朴斋领妹子赵二宝及张秀英同至大观园楼上包厢。

  主人系一个后生,穿着雪青纺绸单长衫,宝蓝茜纱夹马褂,先在包厢内靠边独坐。朴斋知为施瑞生,但未认识。施瑞生一见大喜,慌忙离位,满面堆笑,手搀秀英、二宝上坐凭栏,又让朴斋。朴斋放下灯笼,退坐后埭。瑞生坚欲拉向前边,朴斋相形自愧,局促不安。幸而瑞生只和秀英附耳说话,秀英又和二宝附耳说话,将朴斋搁在一边,朴斋倒得自在看戏。

  这大观园头等角色最多,其中最出色的乃一个武小生,名叫小柳儿,做工唱口,绝不犹人。当晚,小柳儿偏排着末一出戏,做《翠屏山》中石秀。做到潘巧云赶骂、潘老丈解劝之际,小柳儿唱得声情激越,意气飞扬;及至酒店中,使一把单刀,又觉一线电光,满身飞绕,果然名不虚传。

  《翠屏山》做毕,天已十二点钟,戏场一时哄散,纷纷看的人恐后争先,挤塞门口。施瑞生道:“倪慢慢交末哉。”随令赵朴斋掌灯前行,自己拥后,张秀英、赵二宝夹在中间,同至悦来客栈。二宝枪上一步,推开房门,叫声“无娒”。赵洪氏歪在床上,欻地起身。朴斋问道:“无娒为啥勿困?”洪氏道:“我等来里,困仔末啥人来开门嗄?”秀英道:“今夜头蛮蛮好个好戏,无娒勿去看!”瑞生道:“戏末礼拜六夜头最好。今朝礼拜三,再歇两日,同无娒一淘去看。”

  洪氏听是瑞生声音,叫声“大少爷”,让坐致谢。二宝喊栈使冲茶。秀英将烟盘铺在床上,点灯请瑞生吸鸦片烟。朴斋不上台盘,远远地掩在一边。洪氏乃道:“大少爷,难末真真对勿住,两日天请仔倪好几埭。明朝倪定归要转去哉。”瑞生急道:“要勿去吧。无娒末总实概,上海难得来一埭,生来多白相两日。”洪氏道:“勿瞒大少爷说,该搭栈房里,四个人房饭钱要八百铜钱一日哚,开消忒大,早点转去个好。”瑞生道:“勿要紧个,我有法子,比来里乡下再要省点。”瑞生只顾说话,签子上烧的烟淋下许多,还不自觉。秀英睃见,忙去上手躺下,接过签子给他代烧。

  二宝向自己床下提串铜钱,暗地交与朴斋,叫买点心。朴斋接钱,去厨下讨只大碗,并不呼唤栈使,亲往宝善街上去买。

  无如夜色将阑,店家闭歇,只买得六件百叶回来,分做三小碗,搬进房内。二宝攒眉道:“阿哥末也好个哉,去买该号物事。”

  朴斋道:“无拨哉呀。”瑞生从床上崛起,看了道:“百叶蛮好,我倒喜欢吃个。”说着竟不客气,取双竹筷,努力吃了一件。二室将一碗奉上洪氏,并喊秀英道:“阿姐来陪陪喤。”

  秀英反觉不好意思,嗔道:“我要勿吃。”二宝笑道:“价末阿哥来吃仔罢。”朴斋遂一古脑儿吃完,喊栈使收去空碗。

  瑞生再吸两口鸦片烟,告辞而去。朴斋始问秀英,和施瑞生如何亲眷。秀英笑道:“俚哚亲眷,耐陆里晓得嗄!瑞生阿哥个娘末就是我过房娘。我过房个辰光,刚刚三岁。旧年来浪龙华碰着仔,大家勿认得;说起来倒蛮对,难末教我到俚哚屋里住仔三日,故歇倒算仔亲眷哉。”朴斋默然不问下去。一宿无话。瑞生于次日午后到栈,栈中才开过中饭,收拾未毕。秀英催二宝道:“耐快点喤,倪今朝买物事去呀。”二宝道:“我物事要勿买,耐去末哉。”瑞生道:“倪也匆买啥物事,一淘去白相相。”秀英笑道:“耐要勿去搭俚说,我晓得俚个脾气,晚歇总归去末哉。”二宝听说,冷笑一声,倒在床上睡下。秀英道:“阿是说仔耐了动气哉?”二宝道:“啥人有闲工夫来搭耐动气嗄!”秀英道:“价末去喤。”二宝道:“勿然末去也无啥,故歇拨耐猜着仔,定归勿去。”

  秀英捻知二宝拗性,难于挽回,回顾瑞生努嘴示意。瑞生佯嘻嘻挨坐床沿,妹妹长,妹妹短,搭讪多时,然后劝他去白相。二宝坚卧不起。秀英道:“我末得罪仔耐,耐看瑞生阿哥面浪,就冤屈点阿好?”二宝又冷笑一声不答。洪氏坐在对面床上,听不清是甚么,叫声“二宝”,道:“要勿喤,瑞生阿哥来浪说呀,快点起来喤。”二宝秋气道:“无娒要勿响,耐晓得啥嗄!”

  瑞生觉道言语战了,呵呵一笑,岔开道:“倪也匆去哉,就该搭坐歇,讲讲闲话倒蛮好。”因即站起身来。偶见朴斋靠窗侧坐,手中擎着一张新闻纸,低头细看,瑞生问:“阿有啥新闻?”朴斋将新闻纸双手奉上。瑞生接来,拣了一段,指手划脚且念且讲。秀英、朴斋同声附和,笑做一团。

  二、二坏睬,听瑞生说得发松,再忍不住,因而炊地下床,去后面朴斋睡的小房间内小遗。秀英掩口暗笑,瑞生摇手止住。

  等到二宝出房,瑞生丢开新闻纸,另讲一件极好笑的笑话,逗引得二宝也不禁笑了。秀英故意偷眼去睃睃他如何,二宝自觉没意思,转身紧傍洪氏身旁坐下,一头撞在怀里,撒娇道:“无娒耐看喤,俚哚来浪欺瞒我。”秀英大声道:“啥人欺瞒耐嗄,耐倒说说看!”洪氏道:“阿姐阿要来欺瞒耐,要勿实概瞎说。”瑞生只是拍手狂笑,朴斋也跟着笑一阵,才把这无端口舌揭过一边瑞生重复慢慢的怂恿二宝去白相,二宝一时不好改口应承,只装做不听见。瑞生揣度意思是了,便取一件月白单衫,亲手替二宝披上。秀英早自收拾停当。于是三人告禀洪氏而行,根留朴斋陪洪氏在栈。洪氏夜间少睡,趁此好歇中觉。朴斋气闷不过,手持水烟筒,踅出客堂,踞坐中间高椅和帐房先生闲谈。谈至上灯以后,三人不见回来,栈使问:“阿要开饭?”

  朴斋去问洪氏。洪氏叫先开两客。

  母子二人吃饭中间,忽听栈门首一片笑声,随见秀英拎着一个衣包,二宝捧着一卷纸裹,都吃得两颊绯红,唏唏哈哈进房。洪氏先问晚饭。秀英道:“倪吃过哉,来没吃大菜呀。”

  二室抢步上前道:“无娒,耐吃喤。”即检纸裹中卷的虾仁饺,手拈一只喂与洪氏。洪氏仅咬一口,觉得吃不惯,转给朴斋吃。

  朴斋问起施瑞生,秀英道:“俚有事体,送倪到门口,坐仔东洋车去哉。”

  迨洪氏、朴斋晚饭吃毕,二宝复打开衣包,将一件湖色茜纱单衫与朴斋估看。朴斋见花边云滚,正系时兴,吐舌道:“常恐要十块洋钱哚喤!”二宝道:”十六块哚。我要勿俚呀,阿姐买好仔嫌俚短仔点,我着末倒蛮好,难末教我买。我说无拨洋钱。阿姐说:‘耐着来浪,停两日再说。’”朴斋不则一声。

  二宝翻出三四件纱罗衣服,说是阿姐买的。朴斋更不则一声。

  这夜大家皆没有出游。朴斋无事早睡,秀英、二宝在前间唧唧说话,朴斋并未留心沉沉睡去。朦胧中听得妹子二宝连声叫“无娒”,朴斋警醒呼问,二宝推说“无啥”。洪氏醒来,和秀英、二宝也唧唧说话。朴斋那里理会,竟安然一觉,直至红日满窗,秀英、二宝已在前间梳头。

  朴斋心知失唿,慌的披衣走出。及见母亲洪氏拥被在床,始知天色尚早,喊栈使舀水洗脸。二宝道:“倪点心吃哉。阿哥要吃啥,教俚哚去买。”朴斋说不出。秀英道:“阿要也买仔两个汤团罢?”朴斋说:“好。”栈使受钱而去。

  朴斋因桌上陈设梳头奁具,更无空隙,急取水烟筒往客堂里坐;吃过汤团,仍和帐房先生闲谈。好一会,二宝在房内忽高声叫“阿哥”,道:“无娒喊耐。”朴斋应声进房。

  其时秀英、二宝妆裹粗完,并坐床沿;洪氏亦起身散坐。

  朴斋傍坐候命,八目相视,半日不语。二宝不耐,催道:“无娒搭阿哥说喤。”洪氏要说,却“咳”的叹口气道:“俚哚瑞生阿哥末也忒啥要好哉,教倪再多白相两日。我说:‘栈房里房饭钱忒大。’难末瑞生阿哥说:‘清和坊有两幢房子空来浪,无拨人租。’教倪搬得去,说是为仔省点个意思。”秀英抢说道:“瑞生阿哥个房子,房钱就勿要哉。倪自家烧来吃,一日不过二百个铜钱,比仔栈房里阿是要省多花哚。我是昨日答应俚哉,耐说阿好?”二宝接说道:“该搭一日房饭钱,四个人要八百哚。搬得去末省六百,阿有啥勿好嗄?”朴斋如何能说“不好”,仅低头唯唯而已。

  饭后,施瑞生带了一个男相帮来栈,问:“阿曾收作好?”

  秀英、二宝齐笑道:“倪末陆里有几花物事收作嗄!”瑞生乃喊相帮来搬。朴斋帮着捆起箱箱,打好铺盖,叫把小车,与那相帮押后,先去清和坊铺房间。

  赵朴斋见那两幢楼房,玻璃莹澈,花纸鲜明。不但灶下釜甑齐备,楼上两间房间,并有两副簇簇新新的宁波家生。床榻桌椅,位置井井;连保险灯、着衣镜都全,所缺者推单条字画、帘幕帷帐耳。

  随后,施瑞生陪送赵洪氏及张秀英、赵二宝进房。洪氏前后踅遍,啧啧赞道:“倪乡下陆里有该号房子嗄!大少爷,故末真真难为耐。”瑞生极口谦逊。当时聚议,秀英、二宝分居楼上两间正房,洪氏居亭子间,朴斋与男相帮居于楼下。

  须臾天晚,聚丰园挑一桌丰盛酒菜送来。瑞生令摆在秀英房内,说是暖房。洪氏又致谢不尽。大家团团围坐一桌圆台面,无拘无柬,开怀畅饮。

  饮至半酣之际,秀英忽道:“倪坎坎倒忘记脱哉,勿曾去叫两个出局来白相相,倒无啥。”二宝道:“瑞生阿哥去叫喤,倪要看呀。”洪氏喝阻道:“二宝要勿,耐末再要起花样。瑞生阿哥老实人,堂子里勿曾去白相歇,阿好叫嗄!”朴斋亦欲有言,终为心虚忸怩,顿住了嘴。瑞生笑道:“我一干仔叫也无啥趣势。明朝我约两个朋友,该搭吃夜饭,教俚哚才去叫得来,故末闹热点。”二宝道:“倪阿哥也去叫一个,看俚哚阿来。“秀英手拍二宝肩背道:“我也叫一个,就叫个赵二宝。”

  二宝道:“我赵二宝个名字倒勿曾有过歇,耐张秀英末有仔三四个哉!才是时髦倌人,一道拨人家来浪叫出局。”几句说得秀英急了,要拧二宝的嘴,二宝笑而走避。瑞生出席拦劝,因相将向榻床吸鸦片烟。洪氏见后四道菜登席,就叫相帮盛饭来。

  朴斋间饮,不胜酒力,遂陪母亲同吃过饭,送母亲到亭子间,运往楼下点灯弛衣,放心自睡。一觉醒来,酒消口渴,复披衣趿鞋,摸至厨房,寻得黄沙大茶壶,两手捧起,“咽咽”

  呼饱;见那相帮危坐于水缸盖上,垂头打吨,即叫醒他。问知酒席虽撤,瑞生尚在。朴斋仍摸回房来,听楼上喁喁切切,笑语间作,夹着水烟、鸦片烟呼吸之声。朴斋剔亮灯心,再睡下去,这一觉冥然无知,俨如小死。直至那相帮床前相唤,朴斋始惊起,问相帮:“阿曾困歇?”相帮道:“大少爷去,天也亮哉,阿好再困。”

  朴斋就厨下捕个面,蹑足上楼。洪氏独在亭子间梳头。前面房里烟灯未灭,秀英、二宝还和衣对卧在一张榻床上。朴斋掀帘进房,秀英先觉,起坐,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,令朴斋写个“知”字。朴斋看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,请自己及张新弟陪客,更有陈小云、庄荔甫两人,沉吟道:“今夜头我真个谢谢哉。”秀英问:“为啥?”朴斋道:“我碰着仔难为情。”秀英道:“阿是说倪新弟?”朴斋说:“勿是。”秀英道:“价末啥嗄?”朴斋又不肯实说。适二宝闻声继寤,朴斋转向二宝耳边,悄悄诉其缘故。二宝点头道:“也匆差。”秀英乃不便强邀,喊相帮交与请客单,照单赍送。

  朴斋延至两点钟,涎脸问妹子讨出三角小洋钱。禀明母亲,大踱出门。初从四马路兜个圈子,兜回宝善街,顺便往悦来客栈,拟访帐房先生与他谈谈。将及门首,出其不意,一个人从门内劈面冲出,身穿旧洋蓝短衫裤,背负小小包裹,翘起两根短须,满面愤怒,如不可遏。朴斋认得是剃头司务吴小大,甚为惊诧。吴小大一见赵朴斋,顿换喜色道:“我来里张耐呀,搬到仔陆里去哉嗄?”朴斋约略说了。吴小大携手并立,刺刺长谈。朴斋道:“倪角子浪去吃碗茶罢。”吴小大说“好”,跟随朴斋至石路口松风阁楼上,泡一碗“淡湘莲”。吴小大放下包裹,和朴斋对坐,各取副杯分腾让饮。

  吴小大倏地瞋目攘臂,问朴斋道:“我要问耐句闲话,耐阿是搭松桥一淘米浪白相?”朴斋被他突然一问,不知为着何事,心中“突突”乱跳。吴小大拍案攒眉道:“勿呀!我看耐年纪轻,来里上海,常恐去上俚当水!就像松桥个杀坯末,耐终要勿去认得俚个好。”朴斋依然目瞪口呆,没得回答。吴小大复鼻子里哼了一声,道:“我搭耐说仔罢,我个亲生爷俚还勿认得喤,再要来认得耐个朋友?”

  朴斋细味这话稍有头路,笑问究竟缘何。吴小大从容诉道:“我做个爷,穷末穷,还有碗把苦饭吃吃个喤。故歇到上海来,勿是要想啥倪子个好处;为是我倪子发仔财末,我来张张俚,也算体面体面。陆里晓得个杀坯实概样式!我连浪去三埭,帐房里说勿来浪,倒也罢哉;第四埭我去,来浪里向勿出来,就帐房里拿四百个铜钱拨我,说教我趁仔航船转去罢。我阿是等耐四百个铜钱用!我要转去,做叫化子讨饭末也转去仔,我要用耐四百个铜钱!”一面诉说,一面竟号啕痛哭起来。

  朴斋极力劝慰宽譬,且为吴松桥委曲解释。良久,吴小大收泪道:“我也自家勿好,教俚上海做生意。上海夷场浪勿是个好场花。”朴斋假意叹服。吃过五六开茶,朴斋将一角小洋钱会了茶钱。吴小大顺口鸣谢,背上包裹同下茶楼,出门分路。

  吴小大自去日辉港觅得里河航船回乡。赵朴斋彳亍宝善街中,心想这顿夜饭如何吃法。

  第三十回终。

第三十一回  长辈埋冤亲情断绝  方家贻笑臭味差池

  按:赵朴斋自揣身边仅有两角小详钱,数十铜钱,只好往石路小饭店内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;再往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,然后散场回家。那时敲过十二点钟,清和坊各家门首皆点着玻璃灯,惟自己门前漆黑,两扇大门也自紧闭。朴斋略敲两下,那相帮开进。朴斋便问:“台面阿曾散?”

  相帮道:“散仔歇哉,就剩大少爷一干仔来浪。”

  朴斋见楼梯边添挂一盏马口铁壁灯,倒觉甚亮,于是款步登楼,听得亭子间有说话声音,因即掀帘进去。只见母亲赵洪氏坐在床中,尚未睡下,张秀英、赵二宝并坐在床沿,正讲得热闹。见了朴斋,供氏先问:“阿曾吃夜饭?”朴斋说:“吃过哉。”朴斋问:“瑞生阿哥阿是去哉?”秀英道:“勿曾去,困着来浪。”二宝抢说道:“倪新用一个小大姐来浪,耐看阿好?”说着,高声叫:“阿巧。”

  阿巧应声从秀英房里过来,站立一边。朴斋打量这小大姐面庞厮熟,一时偏想不起;勿想着“阿巧”名字,方想起来,问他:“阿是来浪卫霞仙搭出来?”阿巧道:“卫霞仙搭做歇两个月,故歇来浪张蕙贞搭出来。耐陆里看见我,倒忘记脱哉唍。”朴斋却不说出,付之一笑,秀英、二宝亦未盘问。

  大家又讲起适才台面上情事,朴斋问:“叫仔几个局?”

  秀英道:“俚哚一人叫一个,倪看仔才无啥好。”二宝道:“我说倒是么二浪两个稍微好点。”朴斋问:“新弟阿曾叫?”

  秀英道:“新弟无工夫,也勿曾来。”朴斋问:“瑞生阿哥叫个啥人?”二宝道:“叫陆秀宝,就是俚末稍微好点。”朴斋吃惊道:“阿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个陆秀宝?”秀英、二宝齐声道:“正是,耐陆里晓得嗄?”朴斋只是讪笑,如何敢说出来?秀英笑道:“上海来仔两个月,倌人、大姐倒拨耐才认得个哉。”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,道:“认得点倌人、大姐末,阿算啥体面嗄?”

  朴斋不好意思,趔趄着脚儿退出亭子间,却轻轻溜进秀英房中。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鼾,满面醺醺然都是酒气;前后两盏保险灯还集得高高的,映着新糊花纸,十分耀眼;中间方桌罩着一张油晃晃圆台面,尚未卸去;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西瓜子壳及鸡鱼肉等骨头。朴斋不去惊动,仍就下楼,归至自己房间。那相帮早直挺挺睡在旁边板床上。朴斋将床前半桌上油灯心拨亮,便自宽衣安置。

  比及一觉醒来,日光过午,朴斋慌的爬起。相帮给他舀盆水洗过脸,阿巧即来说道:“请耐楼浪去呀。”朴斋跟阿巧到楼浪秀英房里,施瑞生正吸鸦片烟,虽未抬身,也点首招呼。

  秀英、二宝同在外间梳头。

  须臾,阿巧请过赵洪氏,取五副杯筷摆在回台。相帮搬上一大盘,皆是席间剩菜,系喤蹄、套鸭、南腿、鲥鱼四大碗,另有一大碗杂拌,乃各样汤炒小碗相并的。瑞生、洪氏、朴斋随意坐定。秀英、二宝新妆未成,并穿着蓝洋布背心,额角边叉起两只骨簪拦住鬓发,联步进房。瑞生举杯说“请”,秀英、二宝坚却不饮,令阿巧盛饭来,与洪氏同吃,惟朴斋对酌相陪。

  朴斋呷酒在口,攒眉道:“酒忒烫哉。”瑞生道:“我好像有点伤风,烫点倒无啥。”秀英道:“耐自家勿好唍。阿巧来喊耐,教耐床浪去因,耐为啥勿去困嗄?”二宝道:“倪两家头困来浪外头房间里,天亮仔还听见耐咳嗽。耐一干子来浪做啥?”瑞生微笑不言。洪氏因唠叨道:“大少爷,耐末身体也娇寡点。耐自家要当心个喤!像前日夜头天亮辰光,耐再要转去,阿冷嗄?来里该搭蛮好唍。”瑞生整襟作色道:“无娒说得勿差呀,倪陆里晓得当心嗄,自家会当心仔倒好哉!”秀英道:“耐伤风末,酒少吃点罢。”二宝道:“阿哥也要勿吃哉。”瑞生、朴斋自然依从。

  大家吃毕午饭,相帮、阿巧上前收拾。朴斋早溜去楼下厨房,胡乱绞把手巾揩了,手持一支水烟筒,踱出客堂,搁起腿膀巍然独坐,心计如何借个端由出门逛逛,以破岑寂。

  正在颠思倒想之际,忽然有人敲门,朴斋喝问“何人”。

  门外接应,听不清楚,只得丢下水烟筒,亲去看看。谁知来者不是别人,即系朴斋的嫡亲娘舅洪善卿。朴斋登时失色,叫声“娘舅”,倒退两步。善卿毫不理会,怒吽吽喝道:“喊耐无娒来!”

  朴斋喏喏连声,慌的通报。那时秀英、二宝打扮齐整,各换一副时式行头,奉洪氏陪瑞生闲谈。朴斋诉说善卿情形。瑞生。秀英心虚气馁,不敢出头。二宝恐母亲语言失检,跟随洪氏下楼,见了善卿。

  善卿不及寒暄,盛气问洪氏道:“耐阿是年纪老仔,昏脱哉!耐故歇勿转去,再要做啥?该搭清和坊,耐晓得是啥场花嗄?”洪氏道:“倪是原要转去呀,巴勿得故欧就转去末最好;就为仔个秀英小姐再要白相两日,看两本戏,坐坐马车,买点零碎物事。”二宝在旁听说得不着筋节,忙抢步上前,叉住道:“娘舅勿呀,倪无娒是”刚说得半句,被善卿拍案叱道:“我搭耐无娒讲闲话,挨勿着耐来说!耐自家去照照镜子看,像啥个样子,要勿面孔个小娘仵!”

  二宝吃这一顿抢白,羞得两颊通红,掩过一旁,嘤嘤细泣。

  洪氏长吁一声,慢慢接说道:“难末俚哚个瑞生阿哥末也忒啥个要好哉”善卿听说,更加暴跳如雷,跺脚大声道:“耐再要说瑞生阿哥!耐囡仵拨俚骗得去哉,耐阿晓得?”连问几遍,直问到洪氏脸上。洪氏也吓得目瞪口呆,说不下去。大家嘿嘿无言。

  楼上秀英听得作闹,特差阿巧打探。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暗暗窥觑,也缩住脚,听客堂中竟没有一些声息。

  隔了半日,善卿气头过去,向洪氏朗朗道:“我要问耐,耐到底想转去匆想转去?”洪氏道:“为啥勿想转去嗄!难教我那价转去喤?四五年省下来几块洋钱,拨个烂料去撩完哉;故歇倪出来再用空仔点,连盘费也匆着杠唍。”善卿道:“盘费有来里,耐去叫只船,故歇就去。”洪氏顿住口,踌躇道:“转去是最好哉;不过有仔盘费末,秀英小姐搭借个三十洋钱也要还拨俚个唍。到仔乡下,屋里向大半年个柴、米、油、盐一点点无拨,故末搭啥人去商量嗄?”善卿着实叹口气道:“耐说来说去末,总归勿转去个哉。我也无啥大家当来照应外甥,随便做啥,勿关我事。从此以后,要勿来寻着我,坍我台!

  耐总算无拨我该个兄弟!”说毕起身,绝不回头,昂藏径去。

  洪氏摊在椅上,气个发昏。二宝将手帕遮脸,呜咽不止。

  朴斋、阿巧等善卿去远,方从屏门背后出来。朴斋蚩蚩侍立,欲劝无从。阿巧讶道:“我道仔啥人,是洪老爷唍。啥实概嗄!”

  洪氏令阿巧关上大门,唤过二宝,说:“倪楼浪去。”朴斋在后跟随,一淘上楼,仍与瑞生、秀英会坐。秀英先问洪氏:“阿要转去?”洪氏道:“转去是该应转去,娘舅个闲话终究勿差,我算末倒难喤。”二宝带泣嚷道:“无娒末再要说娘舅好!娘舅单会埋冤倪两声,说到仔洋钱就匆管帐,去哉。”

  朴斋趁口道:“娘舅个闲话也说得稀奇,妹妹一淘坐来浪,倒说道拨来人骗仔去哉!骗到陆里去嗄?”瑞生冷笑道:“勿是我来里瞎说,耐哚个娘舅,真真岂有此理!倪朋友淘里,间架辰光也作兴通融通融;耐做仔个娘舅,倒勿管帐。该号娘舅,就勿认得俚也无啥要紧。”

  大家议论一番,丢过不提。瑞生重复解劝二宝,安慰洪氏,并许为朴斋寻头生意,然后告辞别去。秀英挽留不住,嘱道:“晚歇原到该搭来吃夜饭。”

  瑞生应诺,下楼出门,行过两家门首,猛然间一个绝俏的声音喊“施大少爷”。瑞生抬头一望,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唤,且招手道:“来坐歇喤。”

  瑞生多时不见三宝,不料长得如此丰满,想要趁此打个茶会,细细品题。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,踅进袁三宝家,直上楼去,瑞生因而止步。袁三宝亦不再邀,回身转面接见两个客人。

  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;问那一个尊姓,说是姓高。茶烟瓜子照例敬过。及坐谈时,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“亚自哥”。

  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《送亲演礼》这出戏,不禁“格”声一笑。

  子刚问其缘故,三宝掩口胡卢,那高亚白倒不理会。

  俄延片刻,高亚自、钱子刚即起欲行。袁三宝送至楼梯边。

  两人并肩联袂,缓步逍遥,出清和坊,转四马路,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。钱子刚请吃大菜,亚白应承进去,拣定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。堂倌呈上笔砚,子刚略一凝思,随说:“我去请个朋友,来陪陪耐。”写张请客票,付与堂倌。亚白见写的是“方蓬壶”,问:“阿是蓬壶钓叟?”子刚道:“正是。耐啥认得俚个哉?”亚白道:“勿。为仔俚喜欢做诗,新闻纸浪时常看见俚大名。”

  不多时,堂倌回道:“请客就来。”子刚再要开局票,问亚白:“叫啥人?”亚白颦蹙道:“随便末哉。”子刚道:“难道上海几花倌人,耐一个也看勿对?耐心里要那价一个人?”

  亚白道:“我自家也说匆出。不过我想俚哚做仔倌人,‘幽娴贞静’四个字用勿着个哉;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,卓文君之风流放诞,庶几近之。”子刚笑道:“同实概大讲究,上海勿行个。我先勿懂耐闲话。”亚白也笑道:“耐也何必去懂俚?”

  说时,方蓬壶到了。亚自见他花白髭须,方袍朱履,仪表倒也不俗。蓬壶问知亚自姓名,呵呵大笑,竖起一只大指道:“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!幸会,幸会!”亚白他顾不答。

  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。亚白乃道:“今朝去过歇三家,才去叫仔个局罢。”子刚因又写了三张,系袁三宝、李浣芳、周双玉三个。接着取张菜单,各拣爱吃的开点几色,都交堂倌发下。蓬壶笑道:“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。”子刚道:“勿是呀,俚个书读得来忒啥通透哉,无拨对景个倌人,随便叫叫。”蓬壶抵掌道:“早点说个喤!有一个来浪,包耐蛮对。”子刚道:“啥人嗄?去叫得来看。”蓬壶道:“来浪兆富里,叫文君玉。客人为仔俚眼睛高,勿敢去做,赛过留以待亚白先生个品题。”亚白因说得近情,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。

  须臾,吃过汤鱼两道,后添局倒先至。亚自留心打量那文君玉,仅二十许年纪,满面烟容,十分消瘦,没甚可取之处,不解蓬壶何以剧赏。蓬壶向亚白道:“耐晚歇去,看见君玉个书房,故末收作得出色!该面一埭才是书箱,一面四块挂屏,客人送拨俚个诗才埭来浪。上海堂子里陆里有嗄!”亚白听说,恍然始悟,爽然若失。文君玉接嘴道:“今朝新闻纸浪,勿晓得哈人有两首诗送拨我。”蓬壶道:“故歇上海个诗,风气坏哉!耐倒是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,替耐扬扬名,比俚哚好交关哚。”亚白大声喝道:“要勿说哉,倪来豁拳!”

  子刚应声出手,与亚白对垒交锋。蓬壶独自端坐,摇头闭目,不住咿唔。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,只好置诸不睬。迨至十拳豁过,子刚输的,正要请蓬壶捉亚白赢家。蓬壶忽然呵呵大笑,取过笔砚,一挥而就,双手奉上亚自道:“如此雅集,不可无诗;聊赋俚言,即求法正。”亚自接来看,那张纸本是洋红单片,把诗写在粉背的,便道:“蛮好一张请客票头,阿是外国纸?倒可惜!”说毕,随手撩下。

  子刚恐蓬壶没意思,取那诗朗念一遍。蓬壶还帮着拍案击节。亚白不能再耐,向子刚道:“耐请我吃酒呀,我故歇吃来浪个酒要还拨耐哉喤。”子刚一笑,搭讪道:“我再搭耐豁十记。”亚白说:“好。”这回是亚白输了。只为出局陆续齐集,七手八脚争着代酒,亚白自己反没得吃。文君王代过一杯酒先去。

  蓬壶揣知亚白并不属意于文君王,和子刚商量道:“倪两家头,总要管俚寻一个对景点末好;勿然,未免辜负仔俚个才情哉唍。”子刚道:“耐去替俚寻罢。该个媒人我做匆来。”

  黄翠凤插嘴道:“倪搭新来个诸金花阿好?”子刚道:“诸金花,我看也无啥好,俚陆里对嗄?”亚自道:“耐闲话先说差哉。我对勿对倒勿在乎好勿好。”子刚道:“价末倪一淘去看看也无啥。”

  当下吃毕大菜,各用一杯咖啡。倌人、客人一哄而散。蓬壶因赵桂林有约,同亚自、子刚步行进尚仁里,然后分别。方蓬壶自往赵桂林家。高亚自、钱子刚并至黄翠凤家。翠凤转局未归,黄珠凤、黄金凤齐来陪坐。子刚今小阿宝喊诸金花来,小阿宝承命下去。

  子刚先向亚自诉说诸金花来由,道:“诸金花末是翠凤娘姨诸三姐个讨人。诸三姐亲生囡仵叫诸十全,做着姓李个客人,借仔三百洋钱买个诸金花,故歇寄来里该搭,过仔节到么二浪去哉。”

  话未说完,诸金花早来了,敬毕瓜子,侍坐一旁。亚白见他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,果然是么二人材,兼之不会应酬,坐了半日,寂然无言。亚自坐不住,起身告别。子刚欲与俱行,黄金凤慌的拦住道:“姐夫要勿去喤,阿姐要说个呀。”

  子刚没法,只得送高亚白先去。金凤请子刚躺在榻床上,自去下手取签子,给子刚烧鸦片烟。子刚一面吸烟,一面和金凤讲话。吸过三五口,只听得楼下有轿子进门,直至客堂停下,料道是黄翠凤回家。

  翠凤回到房里,换去出局衣裳,取根水烟筒,向靠窗高椅而坐,不则一声。金凤乖觉,竟拉了黄珠凤同过对面房间,只有诸金花还呆脸兀坐,如木偶一般。

  第三十一回终。

第三十二回  诸金花效法受皮鞭  周双玉定情遗手帕

  按:黄翠凤未免有些秘密闲话要和钱子刚说,争奈诸金花坐在一傍,可厌已甚。翠凤眼睁睁看他半日,不禁好笑,问道:“耐坐来浪做啥?”金花道:“钱大少爷喊我上来个呀。”

  翠凤方才会意,却叹口气道:“钱大少爷喊耐上来末,替耐做媒人呀,耐阿晓得嗄?”金花茫然道:“钱大少爷勿曾说唍。”

  翠凤冷笑道:“也好哉!”子刚连忙摇手道:“耐要勿怪俚。

  高亚自个脾气,我原说勿对个,一歇歇坐勿定,教俚也无处去应酬。”翠凤别转脸道:“要是我个讨人像实概样式,定归一记拗杀仔拉倒!”子刚婉言道:“耐要教教俚个喤,俚坎坎出来,勿曾做歇生意末,陆里会嗄?”

  翠凤从鼻子里叹出一声道:“看仔倪娘姨要打俚乃末,好像作孽;陆里晓得打过仔,随便搭俚去说啥闲话,俚总归勿听耐个哉,耐说阿要讨气!”金花忙答道:“阿姐说个闲话,我才记好来里。要慢慢交学起来个呀,阿对嗄?”翠凤倒又笑而问道:“耐来浪学啥嗄?”金花堵住口说不出,子刚亦自粲然。

  翠凤吸过两口水烟,慢慢的向子刚道:“俚个人生来是贱坯。俚见仔打末也怕个,价末耐巴结点个喤;碰着俚哉吨,说一声动一动。”说着转向金花道:“我搭耐说仔罢,照实概样式,好好交要打两转得喤!”金花听说,呜咽饮泣,不敢出声。

  翠凤却也有些怜惜之心,复叹口气道:“耐做讨人还算耐运气,碰着仔倪个无娒,耐去试试看!珠凤比仔耐再要乖点,要勿说啥打两记,缠缠脚末,脚指头就沓脱仔三只!”金花仍一声儿不言语。

  翠凤且自吸水烟,良久,又向子刚道:“论起来,俚哚做老鸨该仔倪讨人,要倪做生意来吃饭个呀;倪生意勿会做,俚哚阿要饿煞?生来要打哉唍。倪生意好仔点,俚哚阿敢打嗄?

  该应来拍拍倪马屁。就是像俚乃铲头倌人,替老鸨做仔生意,再要拨老鸨打。我总勿懂俚乃为啥实概贱嗄!”

  说话之时,只听得楼下再有一肩轿子进门,接着外场报说:“罗老爷来。”黄金凤早于楼梯边迎接,叫声“姐夫,该搭来喤。”罗子富径往对过房间。

  这里钱子刚即欲兴辞。黄翠凤一把拉住,喝令诸金花:“对过去陪陪!”金花去后,子刚方悄问翠凤道:“耐阿曾搭无娒说歇?”翠凤道:“勿曾。故歇去说,常恐说间架仔倒勿好。

  过仔节再看。该搭事体耐要勿管,闲话末我自家来说。罗个出仔身价,耐替我衣裳、头面、家生办舒齐仔好哉。”

  子刚应诺遂行。翠凤并不相送,放下水烟筒,向帘前喊道:“过来末哉。”于是金凤手挈罗子富,珠凤跟在后面,小阿宝随带茶碗及脱下的衣裳,一齐拥至房里,惟诸金花去楼下为黄二姐作伴。

  子富见壁上挂钟敲了十下,因告诉翠凤明晨有事,要早点转去困觉。翠凤道:“就该搭耐也早点困末哉唍,我有闲话搭耐说,要勿转去。”

  子富自然从命,令高升和轿班回寓。翠凤喊赵家娒来收拾停当,打发子富睡下。赵家娒暨金凤、珠凤、小阿宝陆续散出。

  翠凤料定没有出局,也就安置;在被窝中与子富交头接耳,商量多时,不必明叙。

  高升知道次日某宦家喜事,借聚丰园请客,主人须去道喜,故绝早打轿子伺候。等到子富起身,乘轿往聚丰园,已是冠裳满座,灯采盈门。

  吃过喜筵,子富不复坐轿,约同陶云甫、陶玉甫、朱蔼人、朱淑人两家弟兄,出聚丰园,散步阐行。适遇洪善卿,拱手立谈。朱葛人忽想起一事。只因听见汤啸庵说善卿引着兄弟淑人曾于周双玉家打茶会,恐淑人年轻放荡,难于防闲,有心要试试他,便和洪善卿说:“好几日勿看见贵相知,阿好一淘去望望俚?”善卿亦知其意,欣然愿导。陶云甫道:“倪勿去哉喤。

  几花人跑得去,算啥嗄?”朱蔼人道:“我有道理,勿碍个。”

  当时洪善卿领了罗子富及陶、朱弟兄,共是六人,并至公阳里周双珠家。双珠见这许多人,不解何故,迎见请坐,复喊过周双玉来。

  朱蔼人一见双玉,即向淑人道:“耐叫仔两个局,勿曾吃歇酒,今朝朋友齐来里,我替耐喊个台面下去,请请俚哚。”

  朱淑人应又不好,不应又不好,忸怩一会,不觉红涨于面。罗子富最为高兴,连说:“蛮好,蛮好。”催大姐巧囡:“快点去喊喤!”淑人着急,立起身来阻挡道:“倪阿是到馆子浪去吃,叫个局罢?”子富嚷道:“馆子浪倪要勿吃,该搭好。”

  不由分说,径令巧囡去喊:“就故歇摆起来。”陶云甫向朱蔼人道:“耐个老阿哥倒无啥,可惜淑人勿像耐会白相。倪玉甫做仔耐兄弟,故末一淘白相相对景哉。”陶玉甫见说到自己,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朱蔼人正色道:“倪住家来里夷场浪,索性让理睬白相相。从小看惯仔,倒也无啥要紧。勿然,一径关来哚书房里,好像蛮规矩,放出来仔来勿及个去白相,难末倒坏哉!”洪善卿接说道:“耐闲话是匆差,价末也要看人码。淑人末无啥要紧,倘然喜欢白相个人终究白相勿得。”说得朱淑人再坐不住,假做看单条字画,掩过一边,匿面向壁;连周双玉亦避出房外。

  周双珠笑道:“俚哚两家头,一样个脾气,闲话末一声无拨,肚皮里蛮乖来浪。”大家呵呵一笑,剪住话头。

  迨至台面摆好,阿金请去入席,众人方踅过对面周双玉房间,即时发局票,起手巾,无须推让,随意坐定。朱淑人虽系主人,也不敬酒,也不敬菜,竟自敛手低头,嘿然危坐。周双玉在旁,也只说得一句:“请用点。”众人举杯道谢,淑人又含羞不应。阿德保奉上第一道鱼翅,众人已自遍尝,独淑人不曾动箸。罗子富笑道:“耐个主人要客人来请耐个。”因即擎起牙筷,连说:“请,请,请。”羞得淑人越发回过头去。朱蔼人道:“耐越是去说俚,但越勿好意思,索性等俚歇罢。”

  为此朱淑人落得一概不管,幸有本堂局周双珠在座代为应酬,颇不寂寞。

  一时,黄翠凤。林素芬、覃丽娟、李漱芳陆续齐集。罗子富首先摆庄。宾主虽止六人,也觉兴致勃勃。朱淑人捉空斜过眼稍望后偷觑,只见周双玉也是偶然危坐,袖中一块玄色熟罗手帕拖出半块在外。淑人趁台面上豁拳热闹,暗暗伸过手去要拉他手帕,被双玉觉着,忙将手帕缩进袖中,依然不睬。淑人没奈何,自己去腰里解下一件翡翠猴儿扇坠,暗暗递过双玉怀里,双玉缩手不迭。淑人只道双玉必然接受,将手一放,那猴儿便滴溜溜滚落楼板上。周双珠听见声响,即问:“沓脱仔啥物事?”冷巧囡去桌下寻觅。淑人心慌,亲自去拾,不料双玉一脚踹住那猴儿,这在裤脚管内,推说“无啥”,随取酒壶,转令巧囡去添酒,因此掩饰过去。

  适临着淑人打庄,罗子富伸拳候教。淑人匆促应命,连输五拳。淑人取酒欲饮,忽听周双珠高声唤道:“双玉喤,来代酒呀。”淑人回身去看,果然周双玉已不在座,连楼板上翡翠猴儿也不知去向,淑人始放下心。巧囡适取酒进房,代饮两杯。

  再唤双玉来代。双玉代过酒,仍是偶然危坐。淑人再去偷觑,只见双玉袖中另换一块湖色熟罗手帕,也拖出半块在外。淑人会意,又暗暗伸过手去要拉。双玉正呆着脸看台面上豁拳,全不觉得,竟为淑人所得,揣在怀里,不胜之喜。意欲出席背地取那手帕来赏鉴赏鉴,又恐别人见疑,姑且忍耐。

  无如罗子富兴致愈高,自己摆庄之后,定要每人各摆一庄。

  后来陶玉甫不胜酒力,和李漱芳先行;林素芬、覃丽娟随后告辞。黄翠凤上前撤去酒杯,按住罗子富不许再闹,方才散席。

  黄翠凤催着罗子富同去。朱蔼人、陶云甫向榻床对面躺下,吸烟闲谈。洪善卿踅过周双珠房间。

  剩下朱淑人,独自一个溜出客堂,掏取怀里那手帕,随手一抖,好像一股热香氤氲喷鼻;仔细一闻,却又没有什么。淑人看那手帕,乃是簇新的湖色熟罗,四围绣着茶青狗牙针,不知是否双玉所绣;翻来覆去,騃想一回,然后折叠起来,藏好在荷包袋内。正欲转身,忽见周双玉立在屏门背后,偷觑微笑。

  淑人又含羞要避。双玉点首相招,淑人喜出望外,急急赶去。

  双玉却沉下脸咕噜道:“耐该搭认得哉呀,同仔几花人来做啥?”

  淑人低声陪笑道:“价末歇两日我一干仔来。”双玉道:“耐有几花事体嗄?忙得来,再要歇两日。”淑人告罪道:“说差哉。明朝来,明朝定归来。”双玉始不言语,淑人亦就回房。

  朱蔼人、陶云甫各吸两口烟,早是上灯时候,叫过洪善卿来,并连朱淑人相约同行。周双珠、周双玉并送至楼梯边而别。

  双珠归到自己房间,双玉跟在后面。双珠不解其意,相与对坐于烟榻之上。双玉先自腼腆而笑,取出那翡翠猴儿给阿姐看。双珠看那猴儿浑身全翠,惟头是羊脂白玉,胸前捧着一颗仙桃,却是翡色,再有两点黑星,可巧雕作眼睛;虽非希罕宝贝,料想价值匪轻,问双玉道:“阿是五少爷送拨耐哉?”双玉不答,仅点点头。双珠笑道:“故是送拨耐个表记,拿去坑好来浪。”

  双玉脸色一雌,叫声“阿姐”,央及道:“要勿拨洪老爷晓得喤。”双珠问:“为啥?”双玉道:“洪老爷要告诉俚哚屋里个呀。”双珠道:“洪老爷末为啥去告诉俚哚屋里嗄?”双玉呐呐然说不出口。双珠举两指头点了两点,笑道:“耐末真真是外行!耐做五少爷是坎坎做起呀,告诉仔洪老爷末,随便啥拜托拜托。倘然五少爷匆来,也好教洪老爷去请,阿是蛮好?

  为啥要瞒俚嗄?”双玉道:“价末阿姐搭洪老爷说一声,阿好?”双珠沉吟道:“我说也无啥;就不过五少爷个闲话耐才要说出来,故末我替耐说。”双玉道:“五少爷勿说啥,就说是明朝来。”双珠沉吟不语。

  双玉取那翡翠猴儿,复欣欣然下楼,到周兰房间里,要给无娒看。只见周兰躺在榻床上,沉沉闭目,烟迷正浓。周双宝爬在榻床前烧烟。双玉不敢惊动,正要退出。不想周兰并未睡着,睁眼叫住,问双玉:“啥事体?”双玉为双宝在旁,不肯显然呈出,含糊混过。周兰只道双玉又要说双宝的不是,因支使双宝出房。双宝去后,双玉然后近前,靠着周兰腿膀,递过那翡翠猴儿。周兰擎在掌中,啧啧称赞。

  双玉满心欢喜,待要诉说朱淑人如何情形,忽听得楼梯上“咭咭咯咯”,是双宝脚声上楼。双玉急急的收起猴儿,辞了周兰,捏手捏脚,一直跟到楼上。双宝径进双珠房间,双玉悄立帘下暗中窃听,听那双宝带哭带说道:“我碰着仔前世里冤家!刚刚反仔一泡,故歇咿来浪说我啥,我是定归活勿落个哉!”

  双珠道:“俚勿是说耐喤。”双宝道:“啥勿是圆勿是末,为啥教我走开点?”

  双玉听到这里,好似一盆焰腾腾炭火端上心头,欻地掀帘,挺身进去,向靠壁高椅一坐,盛气说道:“我搭无娒说句闲话,阿是耐勿许我说?我就依仔耐,从此以后,终勿到无娒房间里去说一声闲话末哉!阿好?”双珠厌闻口舌,攒眉嗔道:“啥要紧嗄!”一面调开双宝,一面按住双玉。双玉见阿姐如此,亦就隐忍。

  晚餐以后,大家忙乱出局。及十点多钟,双珠先回,洪善卿吃得醉醺醺的接踵而至。双珠令阿金泡一碗极酽的雨前茶给善卿解渴,随意讲说,提起朱淑人和双玉来。双珠先“嗤”的一笑,然后说道:“故歇个清倌人,比仔浑倌人花头再要大。

  耐一淘来里台面浪,阿是匆曾晓得?”善卿问故。双珠遂将淑人赠翡翠扇坠与双玉之事,细述一遍。善卿道:“双玉也好做大生意哉,就让俚来点仔大蜡烛罢。”双珠道:“好个,耐做媒人哉唍。”善卿道:“媒人耐去做,我末帮帮耐好哉。”双珠应诺。计议已定,一宿无话。

  次日午牌时分,善卿、双珠同时起身,洗了脸,吃些点心阿金即送上一张请客票头。善卿看是王莲生的,请至张蕙贞家面商事件,遂令传说:“晓得哉。”善卿就要兴辞。双珠嘱付:“晚歇来。”善卿道:“晚歇淑人来,我间架头倒是匆来个好。”双珠想也不差。

  善卿乃离了周双珠家,出公阳里,经同安里,抄到东合兴张蕙贞家,上楼进房。那张蕙贞还蓬着头,给王莲生烧鸦片烟。

  莲生迎见善卿,当令娘姨去叫菜吃便饭。善卿坐下,莲生授过一篇帐目,托善卿买办。善卿见开着一副翡翠头面,件件俱全,注明皆要全绿。善卿道:“翡翠物事,我搭耐一淘去买个好。

  推扳点,百十洋钱也是一副头面;倘然要好个,再要全绿,常恐要千把哚喤。”蕙贞插嘴边:“我说一千洋钱还勿够喤。耐去算喤,一对钏臂末,就几百洋钱也匆稀奇唍。”善卿同蕙贞:“阿是耐要买?”蕙贞倒笑起来道:“洪老爷说笑话哉!倪末阿配嗄?金个还勿曾全喤,要翡翠个做啥?”善卿料知是为沈小红办的了。

  当时蕙贞去客堂窗下梳头,莲生躺在榻床上吸烟。善卿移坐下手,问莲生道:“沈小红搭,耐今年用脱仔勿少钱呀,再要办翡翠头面拨俚?”莲生蹙頞不语。善卿道:“我说耐就回头仔俚也无啥。”莲生叹口气道:“耐先搭俚办两样再说。”

  善卿度不可谏,不若见机缄口为妙。

  须臾,娘姨搬上聚丰园叫的四只小碗,并自备的四只荤碟;又烫了一壶酒来。莲生请善卿对坐小酌。

  第三十二回终。